青铜腹中的三尺寒冰
盛夏蝉鸣撞开长安城门,西市青石板蒸腾着白气。胡商卸下汗湿的骆驼背囊,忽见酒肆门前摆着半人高的青铜方器。店家掀开顶盖,森森寒气漫向青铜器表面盘踞的饕餮纹——这便是汉代《周礼》所载“以鉴取冰,以御温气”的冰鉴,腹中正卧三尺寒冰。
冰鉴是贵族阶层的时令权杖。隆冬渭河冰封,凌人持青铜冰镩凿取三尺见方的冰砖。冰屑飞溅如碎玉,壮汉们呼喝着将冰砖拖上草垫,运往终南山阴的冰窖。窖深十丈,冰砖夹着新鲜稻草层层叠压,覆以厚土夯成山丘。待暑气蒸腾,窖门开启时竟有白雾倒涌而出,恍若打开了寒冬的封印。
长安贵胄的消夏秘事藏在冰鉴夹层。外层置冰,内胆盛酒,寒气穿透青铜壁沁入酒浆。曾出土的汉代“君幸酒”漆耳杯,杯底尚存冰镇梅渍。更精妙者在冰鉴顶盖凿孔,冷气自孔中袅袅升腾,宴席间恍若薄雾萦绕。东汉张衡《七辩》所记“玄酒白醴,冰室洞开”,恰是这般仙宫景象。
市井百姓自有消暑法门。东西二市的饮子铺前青旗招展,伙计持长柄铜勺敲击冰鉴:“冰屑麻节饮——解暑第一等!”铜勺刮过冰面,雪白沙沙落进粗陶碗。浇上乌梅熬煮的赤红浆汁,再撒一把捣碎的鲜薄荷。汗流浃背的贩夫仰脖灌下,喉结滚动间,冰粒在齿间迸裂的脆响清晰可闻。
西域驼铃摇来胡人冰酪。大食商人支起三足铁镬,将酸奶与碎冰搅作雪泥,盛在雕花木碗里叫卖。诗人元稹笔下“冰含玉壶浆,酥凝琥珀光”,正是此物。新疆阿斯塔那唐墓出土的木碗,碗底凝着千年未化的乳白冰渍,考古学家尝说此乃冰酪残痕。
最奢侈的冰馔当属“雪霞羹”。取六月新莲捣汁滤清,注入玉碗冻成胭脂色冰膏,再覆以冰镇牛乳凝成的雪顶。五代词人毛文锡《纱窗恨》中“水晶盘里玉莲汤”,描摹的便是这道冷馔。洛阳古墓壁画中,侍女捧着的琉璃盏里红白相叠,恰似朝霞映雪。
唐人消暑尤重声响意境。曲江池畔的富户将冰砖悬于水榭檐下,冰水滴落青瓷缸,叮咚声应和着池畔蛙鸣。白居易诗云“坐把蒲葵扇,闲吟三两声”,摇扇的间隙,冰滴敲打瓷器的清音已化入吟哦的平仄。
当冰箱成为现代人家中静默的金属棺椁,冰鉴的青铜饕餮早化作博物馆玻璃后的标本。可每至溽暑难耐时,舌尖总会无端泛起某种记忆:那是铜勺刮过冰面的沙沙声,是陶碗外凝结的水珠滑落掌心的凉,是乌梅汁渗入冰粒时泛起的淡紫烟霞——原来三尺寒冰封存的,是整个华夏文明从未冻结的清凉基因。